 绣春针
凌晨四点的檐角最先尝到甜味。青瓦攒着黛色釉彩，一粒银珠顺着瓦当垂落，在虚空中划出透明的弧线。老巷深处传来竹帚扫地的沙沙声，像某首宋词里走失的韵脚。
残冬的茧壳正在碎裂。我望着数万根雨丝斜斜刺入护城河，水面漾起细细的圆纹，恍若无数银梭在织就流动的绸缎。垂柳新抽的鹅黄芽孢沾了水光，宛如姑娘发间别着的碎玉簪，而玉兰树鼓胀的花苞已透出些微月白色，如同宣纸上洇开的淡墨。 "收伞呀。"巷口传来软糯的女声。穿藕荷色棉袍的绣娘抱着竹绷疾步走过，鬓角别着支茉莉银簪。她的绣鞋踏过水洼，惊醒了沉睡的苔藓。那些毛茸茸的绿意正沿着墙根匍匐，吮吸着雨水的琼浆，将斑驳的砖石染成翡翠屏风。 茶叶铺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。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推开门，把青花瓷盆搁在阶前接水。"明前龙井要醒了。"他望着盆底渐渐堆积的雨珠喃喃自语。檐马在风中轻旋，叮叮当当敲碎了雨幕，细听竟有些琵琶轮指的韵味。 紫藤架下的石凳坐着读书的少年。他的白衬衫洇出点点雨痕，像宣纸上晕染的梅花。线装书页间夹着去年秋天的银杏叶，此刻被春雨浸润得愈发金黄。突然有只湿漉漉的麻雀跌落在书页上，少年笑着用袖口替它擦拭羽翼，水珠滚落时溅起细碎的虹。 卖饴糖的老翁支起油布篷，铜锅里腾起乳白的蒸汽。糖稀裹着花生碎在青石板上流淌，甜香混着雨气氤氲开来。放学归来的孩童们挤在篷下，看老翁将琥珀色的糖浆拉成丝，细密的雨脚落在蓬布上，竟与扯糖的嗤嗤声合成了某种奇妙的韵律。 城隍庙的戏台正在排演《牡丹亭》。旦角的水袖掠过雨帘，甩出去的珍珠白绸缎上缀满细密水钻。杜丽娘唱到"雨丝风片"时，鼓师将檀板轻叩三下，雨滴恰好打在铜钹边缘，叮的一声，惊得梧桐树上的灰喜鹊扑棱棱飞起，抖落满枝积蓄的银珠子。 裁缝店里的留声机淌出周璇的老歌。玻璃橱窗蒙着雾气，老板娘用绒布擦拭着缝纫机的黄铜部件，那些精密的齿轮与轴承泛着水光。忽然有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妇人推门而入，裙裾沾着的雨珠滚落在大理石地面，绽开朵朵墨梅。 茶叶铺的瓷盆已盛满雨水。"够了够了。"老先生捧着盆往屋里走，水面荡起微波，映着梁间燕巢里探头的新燕。雨丝仍在斜斜地绣，把整座城池绣成流动的锦缎。护城河此时已化作碧玉带，倒映着垂柳万千绿丝绦，恍若杜工部诗中"细雨鱼儿出"的琉璃长卷。 暮色四合时，中药铺门前的红灯笼亮了。学徒在碾槽里捣着艾草，药香混着雨气沁入肺腑。掌柜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清脆悦耳，与瓦当滴水声此起彼伏。忽然传来黄酒开坛的闷响，酒香漫过门槛，在雨巷中蜿蜒成看不见的溪流。 夜深了，雨仍在绣。绣着石桥的皱纹，绣着窗棂的雕花，绣着青石板缝隙里冒出的车前草。茶肆的布幌子湿漉漉垂着，隐约能看见"且吃茶"三个褪色的墨字。更夫提着灯笼走过巷口，梆子声荡开雨幕，惊醒了谁家婴儿的啼哭，很快又被雨声轻柔地包裹。 这场绵长的刺绣从惊蛰持续到清明。当最后几根雨线收起银针时，人们推开木窗，发现整座城池已焕然一新——屋脊蹲兽的鳞甲泛着青光，樟树新叶油亮如翡翠，连砖缝里都钻出星星点点的婆婆纳。绣娘晾晒的绸缎在风中轻扬，那些春雨绣就的暗纹，原是千万朵含苞的辛夷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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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5-11 13:12:4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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